无所待的张老先生
庄子所言“乘云气,骑日月,而游乎四海之外,死生无变于己,而况利害之端乎”的“无所待”,是何等的潇洒自在,让人期望。此等人物,于寻寻觅觅、冥思追想中,乃觉似离我们远去二十年的张振维老先生。
张老先生二十四岁时考入杭州国立艺专(今中国美院前身)国画山水系,师从黄宾虹、潘天寿。一九五七年在省博物馆历史部工作,和沙孟海是同事。如果讲辈分讲资格,谁都得让他三分。但是他从不以此为傲,期待他人的奉承和回赠。一九八四年嘉兴电力书画文影协会成立时,我登门请他担任书画顾问。他没有一丝推托,满口允承。在成立大会上,张先生穿着图书馆的蓝大褂工作服,彬彬有礼地在主席台就座,对协会的成立表示由衷祝贺。会后的笔会上,张老先生在四尺宣上画了幅松梅竹三友图。整个过程,张老先生嘴上未曾歇过香烟,人们说他的诗、他的字画是被酒和烟“浇”出来的“熏”出来的,看来一点不假。
张老先生对自己的诗书画印,未曾自珍,随写随送,没有推销,没想扬名,也没想流芳百世。“懒散”处世是他给人的一种印象,好像从不为明天而烦恼。反过来说,世上像他那样活得不容易的人,却没有一个人能像他这般洒脱。
张老先生把自己处世的“无所待”态度,似乎演绎成对他也要“无所待”。由于求墨宝的人常年不断,他总是有求必应,结果往往是应而不予,书债画债一大堆,对于这种天性的拖沓,让世人演绎出一段传奇。一九八四年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和西泠印社出版社经过斟酌,把他定为《吴昌硕作品集》作序人,也深知一般的约稿方法是等待不出结果来的,不采取非常措施,难以按计划把“序”搞到手。于是把他请到杭州,“关”在米市巷招待所,烟酒茶由人每天送进去。张老先生过了个把月的与世隔绝生活,产出了篇洋洋万言的华文,结果与画册十二分般配。可见出版社编辑对他的“无所待”太了解,使出了杀手锏,才留下这篇华瞻可诵的美文。也可见,张老先生人品好,天赋高,学识渊博,没有时下人活得那么累,不愧自誉为“鸳湖才子”的人。
张老先生对生活的品质也无奢望。家中人患病,经济拮据,环视四周,未曾油漆的柜门掉了链,棕绷中间有个洞,画案只是把板搁在木箱上,衣服到处摆放,书籍随处乱叠。在这样的环境里,他却没有消沉烦恼。他爱喝一点酒,常捧一本书,夹着一支烟,口中常有诗文涌出,真是为一般人所不能想象。我想,酒、烟、诗这三个嗜好,成就了他生活上的“无所待”,从而摆脱现实中的困苦,使疲惫的身心得到解脱。如果说这是一种上天赐予的嗜好,还不如说是对他的一种眷顾。出于对古典诗词的挚爱,在一九八五年,他和庄一拂等发起成立了有一百余人参加的鸳鸯湖诗社,创作了许多诗篇,有的获过诗词奖,有的入选《中国当代诗词选》。
对待生命的健康,张老先生也没有过多的企盼,他看重当下的每一天,不为可能出现的危情而焦虑。在得肺癌一年后,他深感得到党政领导的关怀,得以重生,遂吟唱一绝:“一病经年寂寞身,弥天爆竹又催人。比量旧岁心常健,又有豪情赶上春。”在己巳大年初一的爆竹声中书就的作品上,盖了我刻的两方章,以此相赠作留念。他很满意当时的康复,也很满意此诗的情怀,遂多次书写赠人,并在嘉兴展出。一九九二年夏天,我到嘉兴一院去看望他,竟没有一点因病复发而沮丧的神情,手中拿着一本新版的《唐宋诗词》,推敲其中的内涵,津津有味地排遣时光,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。
一生“无所待”的张老先生,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却专注地等待驾鹤西去。沙孟海于一九九二年十月十日走了,他得知后在冥冥中感到也将离去,于是对图书馆和文联的领导说自己十二月十二日行将离世,九日这天,在赠人作品集的封面上,他竟写下了“振维癌复发病将殆”。果然,在十二日凌晨应验了。一生“无所待”的张老竟如此为自己“待”了一下,神灵感应得准确,为世人留下了非比寻常的惊诧和欷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