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至迁坟
五十三年前的一个冬至日,大地还裸露着,人们还在被饥饿折磨着,但生命依然在孕育着,我和父亲去为祖父迁坟。
迁坟,是“动土”中最庄重的一件事。以前都安排在冬至或冬至前一天进行,这是祖上留下的规矩,也是千年传承的习俗。据说冬至是姜子牙的生日,民谚曰:“姜太公在此,百无禁忌。”意思是说,只要有姜太公在,无论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前来作祟,所以可以放胆动土,决不会有邪恶袭身。
父亲急着为祖父迁坟,还有别的原因。祖父在七十三岁那年死于臂上的一个恶疮,先是他轻视了这个恶疮,没有及时治疗,等到病入膏肓,也无可救治;再是当时农村缺医少药,也无人能治。祖父是个有打算的人,生前早为自己预备了一具材质不错的棺木。当父亲听说有人在算计这棺木时,便开始寝食不安。因为祖父的棺材葬在一个水路交通要道口,又远离村庄,极易被盗走。当时盗棺的事在附近村子发生过数次,所以尽管祖父作古仅三年,棺木尚未腐烂,骨殖更未外露,父亲还是决定将尸骨早日移入骨殖甏。
“动土”是要有仪式的,可那时候我家穷,没有仪式,只带去一只圆桶式的骨殖甏。到了那儿,父子两人向祖父的棺木拜了三拜,父亲用工具撬开上面的盖,我看到了祖父的尸骨,也看到了遥远的死亡。父亲怀着对祖父的敬畏和千古不变的悲伤,在棺木中寻觅着祖父每一块未曾腐烂的骨头。我依傍在父亲的身边,看着这粗陋的黑漆漆的骨殖甏,一脸严肃,一脸疑惑。祖父生前是将近一米八的大个,他的尸骨依然是一副大架子,这空间不大的陶甏如何装得下祖父的尸骨?最终,父亲那双无言的手,还是让祖父无言的尸骨统统走进了骨殖甏,并盖上了盖。
祖父的尸骨移到了文汇里,葬在离家更近些的地下。上面隆起一个土堆,算是墓地。墓边的茅草在风中飒飒,我们无语,祖父也无语。人死了,就这样长眠地下。肉体给虫蛇蚕食,腐尸与春泥同在,什么也不管了,什么也不在意了。在这片墓地上,嗅不到一丝属于祖父的气息。难道说这便是握手而来,撒手而去的干净利落的人生?太阳西沉,灰色的地平线那边是什么?死亡在远方踽踽而行正慢慢走来吗?我不知道。回头望去,不远处是温暖的家园。
我们把祖父的棺木拿回家,后来父亲卖给坐落在南汇廊下的东风电工陶瓷厂,换回二十四元钱,在那个饥馑的年代,算是祖父对家庭所作的最后一次爱的奉献。
往事已矣,父亲也早已长眠在另一片墓地上。不知他是否还记得那次给祖父迁坟的情景,是否还记得儿子当时的惶惑和疑虑?
当我再次走近祖墓,低垂的雨云吻着座座荒冢,祖先的白骨与泥土同在。这些散落在泥土中的白骨,是我们的根。我们之所以活在这个世界上,是因为有了他们,无论他们现在是无言的白骨还是零落的泥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