灰汤粽

灰汤粽

  嘉兴的粽子,由来已久。从它当年与猪肉、鸡肉、豆沙等馅料为伴,作为一味地方小吃,小打小闹,到风靡大江南北,漂洋过海,可谓名噪天下。但如今在名目繁多的品种里,豆瓣粽、赤豆粽、红枣粽等传统的乡土味粽子却游离了它原始的大家庭。灰汤粽,这种曾经香溢嘉兴乡间特有的粽子,更是早已销声匿迹。

  我辈有幸,儿时不仅尝过灰汤粽其味,也见母亲裹过烧过其品。

  顾名思义,灰汤粽就是用柴灰水烧成的粽子。

  灰汤粽是要用时间来“养育”的。记得早年冬至前后,我娘就要招呼乡下亲友,摇船出街廊时带些桑柴来。东栅九曲里的农家尽心尽职,总是把长短整齐的几捆桑梗,还有谷箩装的一担桑树篰头,及时送到我家的柴间。乡下人客气,不收柴钱。我娘就免费为他们手工做两件中式罩衫、作裙(男子围身的蓝布长裙,东栅人称之为“大腰布栏”),这种交易叫做烧柴退工钿——互通有无。

  桑柴烧饭烧菜,发火旺,余温长,是柴中之上品,而其灰又别有用途。每次从灶膛退灰,母亲总是先将桑柴灰扒到畚箕里,再倒进大口的甏中收集起来。时常帮厨烧火的我,第一次见到娘的如此举动,随口一问:“留下毛灰派啥用场?”母亲笑了笑,只是淡淡地说:“到辰光你就晓得哩。”

  天冷了,存放在灶边的甏里已装下不少黑不溜秋的毛灰。下雪后,娘要我们从天井里取来洁白的雪,放进那只甏里。那年代,没有工厂的小镇上空,天总是蓝蓝的,天落水、飘来的雪总是纯纯的。很快雪就把甏装满了,挤在黑沉沉的甏体内。不久,它们被毛灰融化,吸收,甏里又留下了空间,娘就叫我们再取雪填甏。一场雪连下两三天,装毛灰的甏,被雪水填满了。甏口盖上了一块方砖,静静地蹲在灶间。偶尔见娘用竹梢去搅一搅甏里的毛灰水,大多数时间,无人关心它的存在。

  春风里,“三月三,野菜开花结牡丹。”转眼就要到“五月五,买根黄鱼过端午”了。母亲在浸粽箬,准备裹粽子的同时,那只似乎被遗忘的毛灰甏,也让娘操劳起来。她移开压在甏口的方砖,用铜勺把甏里的水轻轻地舀出来,存到木桶里。木桶口放着一只磨米筛粉的绢筛,倒进木桶的水被绢筛反复过滤了几次后,变得十分清爽。娘这才舒了口气,说:“好哩,烧粽子的灰汤有了。”原来,寒里用桑柴灰浸泡成的水,竟然要作端午烧粽子的汤水?粽裹好了,母亲手巧,只只粽子四角尖尖,大小相似,就是因为家里穷,没有买肉,我家粽子的品种不外乎普通的豆瓣粽、赤豆粽,更多的只是白水粽,即纯糯米的粽子。

  黄昏,粽子入锅,灶膛燃起桑梗,又架起桑树篰头。桑树枝条和老秆烧开了桑柴灰汤,一缕缕清香,弥漫在灶头间,就是临河的水阁里也飘进阵阵桑叶淡雅的芬芳。

  天亮了。经桑柴火闷了一夜的粽子迎来了端午日。

  母亲掀开镬盖,一股异香扑面而来。从桑柴灰汤里捞出来的粽子还是热气腾腾的。吃粽子,过端午,那一年的节味别具一格。娘熟练地从粽子上抽出蓑草的活络结。目睹她剥开箬叶的那一刻,我刻骨铭心,无限遐想:糯米被箬叶包裹成一只只生粽后,又结伴同赴灰汤,一起经历了汤水的升温和沸腾。绿叶变棕色,生米成熟粽。当它们要分离时,一丝丝黏稠的糯米汁,断裂时发出“咝咝”的细声,仿佛是依依不舍的惜别。最终,粽归粽,叶归叶,毫不拖泥带水。白白的糯米,已成浅绿略黄的粽子,它有了一个独特的名字——灰汤粽!

  灰汤粽放进了我家用于过年装供果的粉彩小碟。古朴的盘子,烘托了粽子的娇丽。咬一口,箬叶的清香、桑叶的涩香、糯米的甜香,陶醉了舌尖,嚼出了鱼米之乡、丝绸之府的农耕纯香。那口感,一扫大肉的油味、豆沙的腻味,润舌爽口,无与伦比。

  灰汤粽,一品始于农家的小点,母亲让我尝到了它淳朴的乡土味。这以后,“运动”频起,我父亲屡受冲击,虽然端午粽子还照裹,娘却再无兴致去备桑柴、集桑灰,泡灰水,烧灰汤粽了。留在记忆里的灰汤粽,是我过端午吃粽子的一味特别享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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