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二零年的某个秋日,节令已经过了处暑,离白露也只差两三天了。蟋蟀瞿瞿地鸣于野、鸣于墙,催促着玩虫的人,开始“不为无益之事,何以遣有涯之生”地忙活起来。城里城外的老虎灶、茶馆、饭店、酒楼、戏院、书场、渡口凉亭,凡人烟热闹处的地方,墙上、店门板上、亭柱上贴着一尺见方的红纸,上写“某某场馆秋兴”数字,墨气饱满淋漓。这天清早,高玉衡先生头戴黑缎秋帽,帽上红珠子结顶、帽檐正中缀一块翡翠片玉,身穿佛头青湖绸面绉纱夹里的长衫,足蹬白丝袜黑直贡呢软鞋,手里拎个藤提篮,篮四层,每层放一只青澄泥制蟋蟀盆,其中一只刻梅花的,是明末仿宋象窑出品,洒步走出世寿堂,悠然地向后河踱去。
高先生今日是要乘船去平望斗蟋蟀。
船是从荷花堤唤来的,网船。这种船原是载客游南湖的,母女俩操舟,舱篷两侧有拉窗,舱内铺草席,有矮茶几,游客可以随意坐卧。高先生上了船,先安置好蟋蟀盆(这是他的性命。他今天带去的四头蟋蟀,一头是严将军墓产的紫金翅,三头是桃花里出的红牙白、鸦青和黑黄),然后从仆人手中接过食盒、一小壶绍兴酒。从嘉兴去平望六十多里水程,摇船需三个来时辰,途中用饭,船上有锅灶柴米油盐菜。但高先生这些日子正在“秋补”。食盒里装的是火腿煨乳鸽、蹄筋炖黄芪、冰糖鳗鲡(昨晚上红烧的两斤重一条鳗鲡,他拣了当中三段最肥的,放在一个白瓷盖碗里),呆会儿在船艄的缸灶上热一热,就可以吃。
高先生抖了抖长衫衣袖,笑嘻嘻地吩咐:“开船。”高家的后河埠斜对面,北岸上有蒋、陈、钱三大姓,都是高门大宅。船轻轻地晃过钱家的“一隅以蔽风雨楼”(郑板桥题的匾,今存),穿过丁家桥往北拐入市河、出望吴门进运河,经杉青闸落帆亭,一路轻舟直发王江泾,过长虹桥,过梅家荡、陆家荡水,渡莺脰湖抵平望镇。
我这里讲八十多年前,吾乡蟋蟀名家高玉衡动身去外地以虫访友、斗虫的一些细节,虽不免用了点文学的笔法,但从前人那种既有钱有闲、又有情致的气味,以我个人的所知不会离谱,所以就这么写了。高玉衡先生家居城中椿树弄,祖上安徽茶商,清同治年间徙嘉禾,至其父子材公时,创高恒源颜料行,家益殷富,衣食丰裕。高家世代儒商,风雅不俗,子弟都天资聪颖。高先生那年三十来岁,已是一位艺术型的玩家。他养秋虫、养鸟、养猴、养驴子,尤喜好拍曲,是浙西京昆名票。他在《燕子笺》一出戏中,饰演的鲜于佶扮相、做功、唱功,独绝。不只票友,连苏州昆剧传习所的老先生们,都很吃他的“鲜于佶”!
在高玉衡先生的时代,斗蟋蟀有许多讲究,养蟋蟀更有许多讲究,各种《蟋蟀谱》上都有记述,我就不做文抄公了。我只举一事,是亲闻于高氏第三子高琪先生说的,民国时期海宁许姓世家有一后人,在花园里专辟数畦地种养蟋蟀草,其草长可八九寸,裂穗为茸毛,三蒸三晒后,草茎色泽明黄,茸毛银白(约十五毫米长),十枝一束装在象牙筒管里,可使茸毛蓬松丰软。斗虫时,拈草在手,引逗蟋蟀,转、点、拨、挑,无不自如。虫迷用之大快,号为“许草”。
斗蟋蟀称“秋兴”,有彩头,南北咸同。吾乡呼蟋蟀“在节”,我未见他书有记载。蟋蟀遇节(立秋)始鸣,至节(立冬)声噤,守时遵节令,终不改,名之在节,无有不妥。在节,固嘉名矣。但人工孵育之虫,无得此誉。盖彼等能越冬在其外,彼等饱食肥硕,徒以相媚人,以叫声悦人,不能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