吃粥趴楼窗

吃粥趴楼窗

       “吃粥趴楼窗”,活龙活现于嘉兴一带原住民的口头上,是否蛮有意味呢?

  趴,即倚、凭,翻翻宋词,“凭栏”、“倚栏杆”,十分眼熟,给人的感觉不单是寂寞思远,更有闲适优越——嘉兴话里的“高楼小姐”才配享受。酒肆民居有楼,楼上设可倚凭远眺的栏杆,在宋代属时髦;就是民国时期,吴越间的富庶之地,能够在高敞楼房趴着窗看街景、野景的,也当是有点家底的“好人家”,清贫人家住的往往是一门三吊闼式低矮平房,即便能添个阁楼,也只能在屋顶开个见一方青天的老虎窗。当年嘉兴城里最繁华的商业街,在一排两层楼房间,正春和布店赫然竖起一个假四层楼的洋式门面,“好比一个农夫的头颈里加了一条绯色的花领带”(丰子恺语),却无法趴着假三层四层楼面之窗远眺。所以呢,到了吃粥的地步了,还要趴着楼窗怡然观景,呵呵,真叫有意味。

  杭嘉湖平原这块宝地上,嘉兴府是平原中的平原,嘉兴县内以前只露着个尖尖头的胥山,从嘉兴县析出去的嘉善县境,连个尖尖头也没有。这一方人,也如这方水土,平平稳稳,与大起大落的冒险、闯荡无缘,甚至连火气也没有似的,一天天有规有律过下去,与平缓柔软的语调合拍合韵。“民风淳朴,淡于经商;离乡百里,脸色就变。”明代嘉善的一个县太爷,十六字便概括了这一方人。这方人自己说得更妙:“吃粥趴楼窗,一世好风光”,“觅食不如养体”。

  人以食为天,金钱不可死贪,却也不能或缺,这一方人何以如此淡定,如此有涵养?细细一想,恐怕是长期有厚厚的地气滋养着。单是清末至解放前,这方水沛土沃之地,诱得上八府、苏北大地上多少贫民灾民背井离乡而来。富庶优越,生计无忧,哪还有火气和不安分?只管心平气和,安心耕读。似乎除了赶考、做官、求学问,这方人便不习惯向外望。窗外四通八达的交通,是向外面人敞开的。“江南望到江北好,勿晓得江北也在煨行灶。”可随意移动的小小行灶,在土灶中最蹩脚——小康人家有两眼灶三眼灶,“大人家”是四眼灶五眼灶呢,又柴火不够,或半干不湿就拿来烧,一点点煨,穷苦可见一斑。倚着楼窗宁静致远的这一方人,眼看着移民们一批批而来,则以优越的宽容去接纳,很是温柔敦厚。结果呢,小生意做不过苏北人,大生意做不过宁波人。而认认真真读书成才甚至成大家者,多得没啥稀奇,学而优则仕的也不乏其人。

  1996年,眼看着什么都肯干的移民,借光于改革开放,拆了平房翻建小洋楼,活着红火又滋润,仍有些在灰蒙蒙旧居里怕苦怕冒险死要面子的本地人,摆出不眼热之态,于是,担心着我的老乡将成寒伧旧楼上的没落贵族,我便提笔直呼:告别吃粥趴楼窗!

  直呼是直呼过了,可反省反省自身,不也渐渐被“轧落”?四周邻居纷纷乔迁,新居越大越高档越神气,旧屋出租再赚一笔;更有投机者如蝗虫而来,把房价炒得黄梅水一样涨。于是,出租房内你方吵罢我登场的房客,逼得只想在旧居中简单生活静读书的你想搬家又不知搬往何处,这才猛然睁大了清醒而不安的眼。那么,学学一个多世纪前在瓦尔登湖畔建小木屋住的美国作家梭罗,或如今到乡下生活的当代作家韩少功?那也只是想象想象哪。

  舔着轧落之痛,再思量思量“吃粥趴楼窗”的两面性——自言淡定洒脱,或挖苦他人惰性十足、跌入穷困,却硬撑着虚荣的架势,思绪便走向“否定之否定,螺旋式上升”了。

  国人曾以拥有物质财富为可耻,再跃入商业社会,或许最易反弹为奋力追逐钞票越多越好。然而,超速向前奔了一大段之后,静观者的心不免愈悬愈高:过度的竞争、生产刺激消费,将吞食有限资源,毁损生态环境,偷换核心价值,制造身份的焦虑、生存的不安……那么,淡定洒脱的吃粥趴楼窗,或许正可与这些概念有些关联:简单生活、精神丰满、幸福指数、和谐、可持续发展……

  ——中庸,毕竟是一种理想吧,虽然中庸可能最不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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